中国艺术有一个特征:凡是发展历史不曾中断,一直传承有序的艺术,成就都非常之高。反之,发展过程中出现断层的艺术,成就便有些可怜。
万幸,紫砂工艺在五百年的发展史中,一直处在传承有序的状态中。古代有很多传大的工艺,传承的都不如紫砂,例如金银器、铜器、锡器、玉器、漆器、竹刻等。以上这些工艺,在明代都获得了相当成就的发展,并且每个领域都出现了独领风骚的大师。入清以后至民国,这些工艺都走向了衰落,直至今天还没有恢复元气——我说的衰落,指的不全是工艺水平,更多的是审美取向。因为审美取向一旦糟糕,再好的工艺水平做出来的作品,也是惨不忍睹。紫砂的传承,比以上诸工艺都要好。因为紫砂与以上诸高贵器物相较,实用性更佳。并且紫砂制作的入门门槛,比以上诸工艺要低得多。
在明末,出现了第一位紫砂大师:时大彬。时大彬有两个改变紫砂命运走向的创举:一是改变了紫砂的成型方式,由手捏改为打泥片;二是受文人饮茶风尚影响由制作大壶转向小壶的制作。这两个根本性的转变,一直传承到今天。
入清以后,紫砂器的制作逐渐走向浮华、雕饰、造作。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康熙年间的陈鸣远。陈鸣远作品多以自然形体入壶,如南瓜、石榴、核桃、松桩、笋等,同时又制作了大量紫砂文房器具,成为名重一时的大师。陈鸣远开创的风格并不容易接力,接下来,是乾隆年间的陈曼生与杨彭年合作的“曼生十八式”,在素壶坯上铭书作画,不拘一格,以书画入壶,被视为艺人与文人合作的典范。就我个人而言,我很不喜欢“曼生十八式”,因为这些造型中的大部分器型泡茶并不实用,并且将其置于茶桌上,很难构成与风炉、茶杯等其他器物谐和一致的意境。曼生十八式最为人称道的壶体刻画,由于与传统的金石文化有了联系,所以被视为雅文化一脉,但事实上,紫砂壶由于材质所限,至今也未正式进入“金石”概念的势力范围。
大约正在此时,紫砂史上的第二位巨匠出现了:邵大亨。这位活跃于嘉庆道光年间的大师,作品一扫陈鸣远为代表的繁缛习气和以陈曼生为代表的文人作风。邵大亨主要作品简洁庄重,沉郁雄浑,纯以气韵取胜。代表作有大亨莲子、大亨仿古、大亨掇只等。这些作品线条至简,比例谐和,泥色纯正,“嘴注把胥出自然若生成者”,就是说,看上去壶嘴和壶把就像是壶身上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,而不是人为添加上去的。可见邵大亨制壶的技艺已臻炉火纯青之境。至今,我们去评价一把传统造型的紫砂壶,一个重要的标准仍旧是嘴、把的自然程度,倘若嘴、把被很生硬地接在壶体上,该壶便可判为下品。
道光以后不久,就是民国的天下了。民国时期,有七位较为著名的紫砂艺人,史称“紫砂七艺人”或“民国七老”。顾景舟先生即是七老之一,其他六位分别是裴石民、吴云根、朱可心、王寅春、任淦庭、蒋蓉。除顾景舟先生之外,其余几位继承的多是清初陈鸣远的衣钵,例如裴石民的松段壶、朱可心的报春壶、蒋蓉的荷花壶等。而顾景舟先生,走上了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。顾老评价邵大亨时如是说:“大亨壶各式器型堪称集砂艺之大成,刷一代纤巧糜繁之风”。这句话,评价的即是邵大亨,也是先生自己。顾景舟先生的作品,大多都有一个特点:由严谨的几何结构构成的和谐整体之美。最典型的当然是顾派石瓢。无论是景舟石瓢还是顾派子冶瓢,其严谨合度的几何结构,浑然天成的整体意韵,都是前无古人——至于有无来者,我只能说,到现在还没有。顾老的经典作品除了石瓢,还有笑樱、秦权、汉铎、上新桥、仿古、井栏、提璧、僧帽等,每一种造型,顾老的作品都完全找不出对手。
最后,说说顾老作品的价格。顾老是宜兴人,同样的是宜兴人、且比顾老还小四岁的画家吴冠中,多年前单幅画作的拍卖价就已经过亿了。顾老的九头咏梅紫砂壶前几年拍出了8000万,想来在拍卖会上以过亿的价格易手应该就在不远的将来。
至于顾老的艺品、人品、风骨,网上有诸多资料,这里就不复制粘贴了。
高山仰止,顾老手笔。五百年来,一人而已。